文/阿郁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在那个地方,岁月的烟尘下,骄傲地躺着一个数百年续写歌吹的神话。
十几年前,我和那个神话初次相遇,惊鸿一瞥的偶然里,雪白的羽毛悄然驻在了心尖。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一个有着那么美好名字的地方,必然血肉相连着一个美好的故事,而那个故事,也必然脉络清晰地指向一个永恒。
十几年来,我跋山涉水芒鞋踏遍,终于在风雨初定的黄昏惊喜地暌违那许久以前的心事。
这次的倾谈,我和它都深深感叹----没想到,我们却是殊途同归。
故事发生在三百七十多年前。
公元一六三零年的某一天,故国的月光照着异邦的山水,吐完了最后一缕牵挂,泰吉玛哈尔恬然沉睡在爱人怀中,这个来自波斯的女人,这个曾经的阿姬曼.芭奴,这个用十九年生命滋润见证印度莫卧尔王朝征战历史的女人,累了,倦了,先行告退了,从此隐没在数万年的光阴轮回里,做起了悠长的梦。
在她的梦里,有十九年前的故园记忆,有十九年来的相溽以沫,她却不知道,从那天起,因为一个男人的怀念爱恋,因为一个君王的威严尊荣,她的名字,她和他的故事,锩刻在了凭吊爱情的纪念碑上,永世传诵,代代不息。
阿姬曼.芭奴是莫卧尔王朝一代名君沙杰罕的妻子,她是沙杰罕用一生的柔情呵护守望的唯一的爱,他称她为"泰吉玛哈尔"----印度宫廷的王冠,可惜这颗呼吸着的王冠终于没有实践"相守到老"的誓言,中途退场,彻底沉默着,看她的男人为她悲伤,为她哀愤,为她魂牵复神伤。
两年以后的公元一六三二年,沙杰罕从哀痛中醒转,要用皇族的特权纪念自己的爱人,于是,浩大宏奇的工程正式启动,沙杰罕要为自己深夜里最温柔的呢喃回应一座瑰丽的绝响,"泰姬陵",这个注定伤感的只容默念的陵墓,自此历经二十年的浮云苍狗,矗立在地球的的一隅宇宙的一点,却自精彩成一道闪电,照亮了古往今来的渴慕,而那个时代,那个有着牛顿彼得大帝,席勒王阳明的时代,也因为有了这个悲痛的丈夫而分外多情。
我听着,透过三百七十余年的回声,在一本薄薄的旅行指南上,我重逢了这个地方。公元两千零二年夏日的这个雨夜,雨声零落地伴奏着当年的凄迷,想当年的沙杰罕该是怎样的叱咤纵横,又是怎样的脆弱无力:可以征服天地,可以臣服万众,却留不住枕畔水波样温柔!
总以为,世间一切的瞠目结舌都是不甘和无奈的产物----不甘产生宏伟,无奈造就柔丽,所以,秦始皇振臂一呼,有了铁铮铮凛凛然盘亘万里不绝的长城,以此来挑战冥冥的不可侵犯;所以,翻江倒海我行我素的武则天只留下个无字碑,以此来应对后来者的猜度或诋毁;所以,深深的爱过深深地痛着的沙杰罕缠绵了一个温柔的所在,一个用最圣洁最明丽的质材环抱起了一个伤惋的床,床上安睡着爱情。
一直在想,倘若泰吉真的信守诺言不离不弃地跟着她的爱人,沙杰罕是不是会有那样的晚年?一直在怀疑,沙杰罕最后的撒手让步是不是因为痛失至爱引发的大彻大悟?泰吉之后,沙杰罕终身未娶,三十六年的鳏居生涯对于一个呼风唤雨的国君来说无异于面对甘泉却选择干渴,然而,若水三千,属于我的只有那一瓢,失去了泰吉的沙杰罕没有了睥睨的傲气,消亡了拼斗的动力,终于,将冲杀数载的豪情还归大地,对篡位的儿子说,"王位你拿去,只要为我留一扇窗,能够看见你母亲的陵墓。"
然而,即使这样深沉的爱也不被见容,即使这样委屈的请求也不被成全,沙杰罕被囚禁在远离爱人的角落里,只留回忆温暖落寞的灵魂,从那以后的八年里,阿格拉堡宫殿的每个月夜,透过一块水晶石的折射,都有一个伤心的丈夫不眠不休,痴痴地凝望着数公里外月光洗沐过的爱人的陵墓。
看着图片上的泰姬陵,翻着手边关于泰吉和沙杰罕的故事,遥想着三百七十多年前的惊心动魄,今夜的我,却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三百多年前传说里的爱三百多年后手中的情,原是有着同样的重量!泰吉啊,我没有你的仆从成云,却一样享受着咫尺之间的嘘寒问暖;我没有你的的金玉裹身,却一样满足于流转融融的眼波;我没有你的倾国倾城,却一样浸润在唯一的臂弯。真的,泰吉,你有你的沙杰罕,我却有我的爱,宫廷里独宠的你,俗世里被溺爱的我,都如每一个平凡的女子一般,因为被爱而美丽。
你自有你的沙杰罕用三十六年的光阴去完美,我却也有我的他用漫长的一生去铭记;你的沙杰罕会为你建造华美的花园携手同游,我的他却也会在我走累的时候背我走完剩下的路;你有沙杰罕动用上亿人次不朽你们的传奇,我却也有属于我的宫殿:血色的红宝石宫殿,涌动着喷流的爱念,就在那个爱我的人的胸膛里,用他想念的呼吸奏响宇宙间最美的天籁,当他唤我的名字时,我分明听到数百年前的你,在遥远的地方,轻轻地回应着,我的爱,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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